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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7 章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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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摸兩個鐘點,虞紹珩將詢問記錄給許蘭蓀一頁頁看過簽字,說了句“您休息一會兒吧”,才終於辭了出去。

此時已是天光大亮,虞紹珩卻沒有吃早飯的胃口,用冷水拍了拍臉趕回情報部。灰紅的雲層沈甸甸地壓到人眼前,走廊邊點綴的一叢細竹在冷風中簌簌作響,他疾步而過,擡腕看了看表,卻忽然站住了。這會兒離正式上班還差半個多鐘頭,自己這麽匆匆忙忙地過來,未免不夠沈著——叫略知內情的人看在眼裏,不猜他徇私,也嫌他邀功。他放慢腳步,拐到庭院裏轉了一陣,轉眼間,卻見蔡廷初的貼身秘書葛鳳章一路張望著走了過來:

“部長叫你上去。”

虞紹珩一怔,見葛鳳章伸出食指朝上比了比,這才想起四樓蔡廷初的辦公室正是朝這個方向開窗,遂笑道:“部長這麽早?”

葛鳳章笑了笑,道:“我有事要出去,順便叫你一聲,你自己上去吧。”

此時正是情報部開早飯的時候,上樓下樓的人不少,虞紹珩一路上來,碰見面熟的長官,俱得停下來打招呼,聽兩句詢問勉勵以及“代問校長好”,不認識他的也免不了多看幾眼。

好容易上到四樓,蔡廷初見他像有幾分解脫的神情,便道:

“怎麽?許蘭蓀那裏沒什麽大事?”

虞紹珩忙道:“現在還說不好,可能是大事。”他一邊說,一邊從公文包裏取出詢問記錄,打開放到蔡廷初面前:“這些年,除了礦產資料,他還交待給扶桑人一些家父和親友僚屬的來往,這幾個人是扶桑人著意問過的,尤其是……”

“你還沒吃飯吧?”蔡廷初忽然打斷了他。

“……呃,是。”

蔡廷初一笑,指了指旁邊茶幾上的飯盒,“先吃飯,吃完飯再說。”

虞紹珩猶豫了一下,還是點頭道:“是。” 坐在沙發上打開一深一淺兩個飯盒,一盒裏盛著餛飩,另一盒卻是份對切的三明治。

蔡廷初看他遲疑,往飯盒裏掃了一眼,笑道:“我的勤務兵不知道你早飯習慣吃什麽,你自便吧。”

虞紹珩起身道:“多謝鈞座體恤。”

蔡廷初點點頭,示意他坐下,等他舀著那餛飩吃了兩口,才道:“懂進退,知自律都是好的,不過,有時候也不用太客氣。”見他放下勺子,望著自己,又笑道:

“你邊吃我邊說,不耽誤時間——你是什麽人,你父親是誰,這裏的人遲早都會知道。不管你怎麽為人處事,都不要指望別人會對你‘一視同仁’。你太‘客氣’,反而叫人覺得‘偽’。

你的家世是你的長處,也是你的短處,與其繞著走,不如好好用。”

虞紹珩默然聽著,覺得蔡廷初的話雖與常理截然不同,但細想之下,卻是世事洞明,人情練達的肺腑之言,遂點頭道:“鈞座教誨的是。”

蔡廷初翻看著他詢問許蘭蓀的記錄,忽見記錄中有兩處錯字皆被人圈出且在旁訂正了,半笑半嘆:“他還替你改了錯字?”

虞紹珩收拾著桌上的飯盒,頰邊微微一熱,“是。”

蔡廷初靜想了片刻,道:“這件事牽涉到你家裏,你不宜再參與調查,之前的工作你交一份報告上來。至於許蘭蓀……”他頓了頓,望著虞紹珩,道:

“他和你畢竟有師生之誼,就讓小潘去處置吧!”

虞紹珩一時無言,他昨晚詢問時便心知許蘭蓀此次必然無幸,蔡廷初這樣安排,大約是為了遷就自己。誠如蔡廷初所說,這件事讓他自己來做,實在是於心不忍;但讓別人來做,他總有些放心不下;而且,他也不願意因為一個私人問題,把份內的事推給別人。

蔡廷初見他既不反駁亦不答話,便知他暗自糾結,這樣的糾結,自己當年何曾少過?

有些事,一旦開始,就不能回頭;有些秘密,恐怕要背負一生,都不得解脫。這件事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來說是警醒,也是考驗。他希望他能做得滴水不漏,更希望他對情報部的興趣可以就此作罷:

“這樣的事,小潘有經驗,會處置妥當的。”

虞紹珩聞言,猛地一省:做下屬的,自己怎麽想不重要,重要的該是怎麽替長官排憂解難,他一個初入行的新人,碰著個案子居然叫部長大人如此費心體貼,真是笑話!他定了定神,思量著道:

“鈞座,這個案子既然是我辦的,沒道理叫別人來收尾。從私心裏講,許蘭蓀與我有師生之誼,如果他有什麽情理之中的要求,我去辦也比別人盡心。”

蔡廷初還想再勸一句,驀然想起那日在皬山虞浩霆對他說的話,便把到嘴邊的話壓了回去,頷首道:“也好。你去吧。”

虞紹珩點頭答了聲“是”,拿起桌上的飯盒正要出去,卻聽蔡廷初道:“你放著吧,我叫勤務兵收拾。”

虞紹珩笑道:“順手的事。”

蔡廷初一笑,也不再多言,心中卻嘆:小孩子再聰明,也總要吃過虧才真正聽得懂大人的話。

08、無怨(四)

虞紹珩一走,又是幾個鐘頭,許蘭蓀仰面躺在低窄的單人床上,困倦已極,卻又怎麽都睡不踏實,迷迷蒙蒙中恍然回了東郊,一路上只想著如何安排身後之事,熟門熟路地走到自家門前,擡手便去叩門。待聽得蘇眉在院子裏應聲,方才焦慮自己還並未想好要和她交待些什麽。院門“吱呀”一開,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閃了出來,似驚似喜,笑吟吟地道:“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?”

他剛要開口,然而細看之下那女子豐潤端靜的面孔並非蘇眉,而是自己故去多年的發妻,許蘭蓀一驚,遽然睜開雙眼,只見鬥室之中燈光黯淡,原來不過南柯一夢。

他慢慢坐起身,正蹙眉回想夢中情境,聽得門鎖響動,轉眼看時,卻是虞紹珩走了進來。

許蘭蓀見他神色低沈,反而淡淡一笑,斂容整衫,端坐在床邊:“你還有什麽事要問?”

虞紹珩默然拉了張椅子在他近旁坐下,“老師,有什麽事學生能做的,您不妨直言。”

許蘭蓀垂眸思索片刻,面上已略帶了戚色:“家慈已近古稀之年,我兄長亦是個書生……若有可能,還請你們給許家留幾分顏面。”

許蘭蓀幼年失怙,兄弟二人全靠寡母在族人接濟下辛苦撫養,虞紹珩深知他侍母至孝,連忙應道:“您放心,這件事我會妥善安排,必不會有損許家家聲。”

許蘭蓀點了點頭,又道:“我夫人……黛華同我結縭未久,我的事她都不知情,你們倘若還要到我家裏抄檢,不要為難她。”許蘭蓀閉目一嘆,“我這一輩子,自誤誤人,黛華……是個好孩子。”他見虞紹珩輕輕蹙了下眉,苦笑道:

“大約我續弦這件事,你心裏也不讚同。”

虞紹珩不知如何回話,只低聲道:“是有些意外,不過,名士悅傾城,原本也是佳話。”

許蘭蓀聽著,驀地一陣長笑,雙肩聳動,“這是《倚聲初集》裏王漁洋的話,你用得好。”

虞紹珩這才省起,“名士悅傾城,由來佳話”是王漁陽在《倚聲初集》裏的評語,這王漁陽是錢謙益的好友,編選《倚聲初集》時選龔鼎孳的詞極多,龔鼎孳是名士不假,卻是個闖來降闖,滿來降滿的“貳臣”;所謂“名士悅傾城,由來佳話”,正是錢娶柳如是,龔納顧眉生……他這句話本是隨口應付,但此時想到,卻是辛辣刻薄到了極點,虞紹珩一反應過來,忙急切道:

“學生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
許蘭蓀神情惻然地擺了擺手,自嘲道:“我這個人,從來不作多情調,懶讀關雎第四聲。黛華是小孩子心性,我原是避著她的;可今年扶桑人一味跟我逼要實驗室的資料,我不願意給他們,又不敢同他們撕破臉,思慮再三,索性借著這一點風流罪過,辭了教職避世而居,他們再逼迫我,我也好推托。”他說著,雙手遮面,沈沈嘆了口氣:

“原本我已同他們言明,那份稀土礦的資料便是最後一次了……黛華,我實在不忍再牽累她。”

虞紹珩聽著他這番話不覺怔住,他初回國時聽葉喆一班人說起許蘭蓀此番續弦惹得滿城風雨,便覺詫異,這樣的事著實不是許蘭蓀平素為人處事的作派;待見了蘇眉,只覺得雖然確是個清麗娟秀的妙齡女子,但也沒有殊色驚人或逸態出塵之感;卻沒想到這件事竟還另有原委,念及許蘭蓀方才那句從來不作多情調,懶讀關雎第四聲,虞紹珩忽然想起之前在許家制饌那日,蘇眉明明是不吃辣的,許蘭蓀卻說她吃得……他只覺得胸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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